2018.09.17
13650人阅读
文/Ewbar 图/电影剧照 编辑/黄雅若
《路过未来》在深圳取景,做电影的朋友们奔走相助,期待着李睿珺导演眼中的深圳是什么样子。因为职业病的原因,我尤其关注其中的城市图景,也与心里的地图一一匹配,这里是湖贝、这里是新洲、这里是白石洲……当然不必与真实对应,电影中的深圳也可以是虚构的城市。我印象深刻的是一个巨幅城市景观下的前景——两个人(!)。这与我们想鼓励的深圳城市写作有关,我们觉得除了谈规划、建筑、设计,还应包括社会、文化、生活和人的,我们希望这个专栏读起来能感受、认知到当下的深圳城市(并以相对专注的城市视角,区分于其他的文化专栏。)从而慢慢聚拢和描绘出深圳人的共同体的一部分,然后我们才能实践更多的城市设计公众参与。在Ewbar的文章中,你将读到她在影片里看到的迁徙中的土地困局、工厂中的女性肖像和千面城中村的未来。以及在《已经知道结局的复联3》的霸屏下,替《路过未来》催催票。
作为第70届戛纳电影节唯一入围的华语长片,《路过未来》聚焦家乡与他乡的“深漂”故事,也是李睿珺导演第一次将镜头从农村移到了城市。深圳作为点映路演的第一站,从南往北“路过”不同的城市,恰似片中人在深圳与甘肃之间的无根之旅。在激进的城市化之中,土地被剥夺了原始的生长属性,在一座座拔高的商厦中蜕皮演进。
围绕着耀婷(杨子姗饰)一家的故事,从工厂开始。影片瞄准了制造业的衰退与外移的时期,曾经作为“三来一补”重要加工基地的深圳,逐渐朝着高新科技、文化产业急速前进,制造业的外来工需求量人数骤降,耀婷的父母正是在这个时候被辞退的。
城市没有耕地,工厂作为异乡人到城市最基本的谋生手段,人埋葬在白炽灯下的劳作,不分昼夜。新与旧掺杂的时代更替里,改变的结果有时来的剧烈、荒诞。影片里工厂大楼倒塌的新闻,还原了深圳2015年工业园的山体滑坡的事件,22栋建筑被黄土掩埋,人造的风景成为了悲剧的零地。
而以此为庆幸的一家,开始了第一趟回乡之旅。在深圳,耀婷的家位于龙岗区木棉湾地铁站不到2米的地方,地铁列车准时而重复的声响并不能带给他们新的远方。火车,是“看见”时间的最好现实载体,归乡的路上,所有路过都是对过去的回溯。
回到家乡面对新的农村土改,陷入陌生的农村生活同样没有可通行的道路。影片中,耀婷一家的耕地在经过几次流转后,已被承包商合法占有,回到村里仍旧回到了蹩脚的“打工者”命运。
2008年,改革开放的30年后,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了《中共中央关于推进农村改革发展若干重大问题的决定》。决定中提到,“完善土地承包经营权权能,依法保障农民对承包土地的占有、使用、收益等权利。加强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管理和服务,建立健全土地承包经营权流转市场。
对于深圳而言,2004年,深圳启动龙岗、宝安两区的城市化工作,把两区18个镇218个自然村全部转制为街道和社区,原集体所有土地转为国有土地,深圳最后的27万农民“洗脚上田”转为居民,深圳在一夜之间成为当时全国第一个没有农村、没有农民的城市。土地的价值不再由庄稼决定,而是由房子决定。被遗弃的土地已经困倦,有着更新、更高、更快的城市速度。时常会有一种错觉,墙也会竞速生长,比庄稼更可怕的是,他们恰如寓言故事里失控的豆茎,有着看不到终点的蛮横。
农民曾经的困局,是饥饿,但如今要面对的是机械与制度。
新民(尹昉饰)作为串联着剧情的唯一男主角,演绎着城市里另一种“讨生活”的捷径。听从指令,发现猎物,圈入现场,中介者的任务是在这庞大的城市社群里寻找那些裹挟着迷茫、贫乏、冲动、短视和不知所措的脆弱人类。
工厂,是这群人最大的集合体。
片中几位工厂女性肖像的刻画大体是准确的,耀婷的苍白与沉闷,李倩的虚荣与浮夸,红姐的憨实与盲从……都是工厂女孩中颇为经典的一面。工厂文化的出现,不仅仅机械时代带来的附属品,还是推动城市进化的基础角力。深圳早期加工出口经济模式,使得大批的农村少女搭上了进城的班车,像一个拖在巨擘后的渔网打捞着另一世界的幻象。粤语方言、流通的港币、新潮的事物……信息的平等让其拥有通向美好未来的信心。
他们跨越了中国大半疆域,流动至此,但只能困在巨型的流水车间内,在微小的仪器中,检视最细碎的瑕疵。与工厂的精密零件一样,工厂的时间也被切割精确到分钟,合作精神、效率主义,时间被压缩至扁平。狭隘的不止是空间与智识,还有情欲。影片中的红姐与丈夫连独处交欢的私人空间都没有,而李倩对于美丽的冲动总是过分片面和鲁莽。她们的命运都是公共的,交错在属于贫乏无力的端口上。
不管是流水线上的工作,还是80元的日结派传单,所有这种体力劳动,与耕作的体验并不一致,他们细碎、繁琐,可能并非沉重,但单一和重复可以消磨每一刻的意义。工厂的体验像是拥有麻木和狂喜双重性征的杂交体,农地里的四季是不可能的了,游牧时代的随遇而安也已经被丢弃,更多的主动和奋进,才是变革所需要的原动力。
于是“想买一套房”这件事情,扭变成“想有一个家”的抒情愿望横亘在耀婷的生活中。站在深圳任何一个开盘的楼盘前,大批的看客和中介,热烈争抢着价格和存量,每一个人都会告诉你未来土地的稀缺与房价的增值,明天就像一场不容分辨的威胁。无论楼外的风景多么广阔,甚至可以看到对面的香港,但留在城市的出路也似乎就被限制在脚下的几十平米内。
抒情总是高高在上,而命运根本来不及喘息。在不断被催缴的房款压力下,耀婷最终选择了新民所介绍的“试药”工作。某种程度上,城市对于赚钱的“出路”远远比农村的多,形形色色的机会宛如来路不明的沼泽,带来的大部分都是湮灭。
最后因整容死去的李倩,身份证上过去的自我,是始终无法认同的原生身份,在手术台上的身体,反而是最终的想象标本。旁边发笑的医生令人愤怒,但也揭示了这则悲剧的幽默感言,美丽是场高风险的投资,是场散了塌了的异梦。
城市看起来是坚不可摧的聚合体,人的身体依旧是被任意奉献与放纵的部分。“整容”与 “试药”,不仅是与器械和激素的对抗,本质上是甘愿化身为破碎不堪的零件,相信所造之物,相信科技带来的阶级跃进与重生。这个时代与城市的特质是,越过“时间”与“经验”,直接捍卫现代的神圣。
想过上更好的日子、想与父母一起同住、想解决生病的问题。一切朴素的愿望和理由面前,必须十分清醒,这当中的代价,没有针对性的诱惑,也没有必然的承诺。城市是凭借不同的知识、技能、劳动层层叠叠的覆盖而成,公共和集体的记忆和荣耀,从来都没有属于过谁。
一切恰如贝拉.塔尔所言:“这个世上有很多救世主,但他们都是骗子”
城中村就是忘记划入城市的街道。
影片中,耀婷与新民的情感一边维系那脆弱的虚拟问候中,一边是在城中村吃喝住行的变化里。
城中村最大的体验,来自于对世界的折叠,语言、建筑、食物和思想,虫洞式挤压在垂直裂变的空间里。片中对深圳的城中村进行了大量的取景,白石洲、湖贝村、新洲村等街头巷尾都出现在影片中。两人经常去的宵夜摊、新民的出租屋、打工休息的巷子口,城中村内喧嚣、躁动、日夜同欢的活力,让人兴奋,也让人松弛。
在深圳,深圳现有城中村面积约2.4亿平方米,约有1100万人居住其中,众多城中村位于市区的核心地段,附近就是CBD、豪庭、科技园、文创园等释放着城市财富的空间。城中村当然不止是大排档的归属地,24小时的街头生活让每一刻都十分生动与鲜活,以及自成一国的体系与秩序。以地方菜划分的店面、不同乡音自治的发廊、寄发快递的集散中心、市场与小诊所,靠着孜孜个体衍生出来的城中村像聚落一样,有着独特的情感扭结和牵连。在城中村内消费、娱乐、工作,可以满足一个小镇青年的所需所及。更多时候,他们打工挣钱,老家有兄弟姐妹或未婚妻,这里肯定只是落脚的地方,只要存够钱回乡,仍然有所期盼。前提建立在,你的家乡还能具备二次重逢的可能。
片中的新民与耀婷,几乎都像无乡之人。尤其对于新民而言,与父亲一起从小在这里成长起来的年轻人,家乡的记忆是模糊的,但城市并没有给他们发出永久的挽留。为父亲在深圳买墓的事情,像一则黑色寓言故事,唯有死亡是安全且永恒。
新民所居住的白石洲,是深圳最大的城中村。2012年官方数据,在白石洲0.6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有出租屋2477栋,有将近15万人左右居住在内。就像耀婷在新民的房间中看到的,打开窗户,就能眺望葱郁的华侨城高尚住宅区与耸立着“埃菲尔铁塔”的世界之窗。
但这个与你毗邻的世界,其实与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。深圳的城市层次,是由楼来分辨,站在大厦顶楼的耀婷和新民,可以眺望出整个深圳的景致与阶级。在现在,关于各城中村旧改的项目纷至沓来,而白石洲则以550万平方米的面积被称为深圳的“旧改航母”。一个以房子来代表未来的城市,是没有未来。千面的城中村,到头来可能只有一面而已。城市正在一层层地将旧日的落魄和尴尬蜕去,连同活在里面的人。
让人苏醒的方式有很多,比如突如而来的变故。背负着病痛的躯体几乎不再具有选择可言,工厂停工、李倩离世、高企的房价,最终让一切回到原点。回乡的路上,像是出神又像梦的超现实白马和女子,在沙漠中逃开。在李睿珺导演过往的几部片子中,象征意义的参与是必不可少的,超现实的色彩也盘亘在生与死的关系中。“想在统一的时空去展现另外一个世界的变化,去展现这个人物另外的一个状态。”李睿珺在接受提问时回应。比起导演过去执着于农村的生死叙事,《路过未来》中冷掉了的镜头意象,人物的背景包袱,城市时常沦为了符号式的寓言,的确欠缺了更为自然与丰富的刻画。
现实主义总是很小气的,但它能瞄准那些针尖上的蚂蚁。在这一点上,《路过未来》至少提供了观察城市的另一的角度。借用P.K.14的歌词所言,“这辆红色的列车它满载着空虚,在没有月光的城市的街道上穿行,那些沉默的青年长着无辜的脸,不知所措地随着自己的列车而去。”
归途漫漫,缺席者唯独是未来。
■■■
本文作者
Ewbar,独立评论者、春耕计划发起人、毕业于都柏林大学电影研究系
在电影里看迁徙中的土地困局、工厂中的女性肖像和千面城中村的未来。